青檬

part17 前尘一梦

 

无异的手一触碰到三世镜，方才还黯淡无光的石头突然光华大作，照亮了他的眉眼，一时光芒刺眼，他不禁闭上了双目。屠苏目不转睫地盯着他，片刻后，无异蹙紧眉头，面上露出了惊讶之色，浑身剧烈颤抖，而他身上亦有金色光芒浮现，屠苏不禁向前跨了一步，想上前扶住他。

「少侠且慢。」温和的声音突兀的在他身后响起。

「！」这个声音仿佛惊雷震到了屠苏，这是他前世的噩梦，纵然光阴流转前尘不复，亦是刻骨铭心永难忘却。

看到他难以置信的眼神，少恭露出了一抹笑意：「多年不见，少侠别来无恙。」

屠苏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拔出了焚寂剑，横眉冷目相对。

少恭嗤笑一声：「枉在下一番好意，方才若不是在下及时制止，恐怕少侠已经迷失在往世的记忆中了。」

「……」

只听少恭继续说道：「百里少侠这位朋友身世奇特，虽有生人魂魄，却偏偏是偃甲之身，如今他莽撞的触碰这三世镜，恐怕凶多吉少。」屠苏心中的怀疑被他验证，一时心乱如麻，「我虽不知是何物容纳了他的神识，但想来终究容量有限，而人的记忆庞杂艰深，若放任其在他体内流窜——」少恭拖长了强调，凤眸中闪过一丝嘲讽，屠苏竖起了耳朵听他的下文，「这副偃甲躯壳大概会崩溃吧。」

屠苏浑身一震，回头看向无异，见他脸色苍白，周身金芒更胜，屠苏苦于大敌当前无力助他，一时心急如焚。

「如今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，那便是少侠用自身灵力助他疏导记忆。」少恭负手而立，笑意款款的看着他，再不多言。

——惯于玩弄人心，这么多年过去，此人还是这般恶趣味。

屠苏并无半分迟疑，归剑于鞘，凝结灵力于掌心，源源不绝的渡给无异。见他这样作为，少恭反而敛了笑意露出了阴郁之色。你便如此肯定我不会背后偷袭，还是说，已经做好了两败俱伤的打算？百载光阴过去，少侠果然一如往昔。如此甚好，越是这般坚毅卓绝，摧折起来越是有趣。少恭眯起了凤眸，冷冷地看向屠苏和无异。无异面色渐渐和缓，相对应的是屠苏面色越发苍白，血玲珑一战对他耗竭极大，内伤也是暂时被他压了下来，而人的记忆何其庞杂，所耗灵力甚巨，他的灵力渐渐枯竭，已快无力支撑下去。眼见得两人要陷入生死两难的境地，屠苏突然感觉到另一股清正灵力传入了无异体内，大大的减少了他的压力，他不解的看向少恭。

「生死关头，少侠莫要分心。」

「……」屠苏静下心来，同少恭合力压制无异体内狂乱的灵力流，少恭的灵力本就与他同源，两人合力颇为顺遂，一炷香的功夫后，无异的气息渐渐归于平稳，显然已经无碍，少恭和屠苏便双双收手。屠苏环抱无异于怀中，看他只是昏厥了过去便放下心来。

「多年不见，少侠灵力不进反退，倒让在下颇觉遗憾。」少恭言语中有嘲讽之意。

屠苏不做辩解，只是略一点头：「方才多谢。」

「哦？」少恭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，「看来少侠对这位朋友果然情深意重，不但愿舍命救他，甚至能为了他对我说这个谢字。」

「欧阳先生，」听到这个称呼后少恭正了神色，屠苏沉默良久方才继续说道，「从前我自是恨你入骨，然而今日之我已非当日之我。」

少恭盯了屠苏良久，只见他一脸平静，并无半分波动：「少侠倒是看得开。」

「逝者已矣，看得开与看不开，又有什么分别呢？」屠苏语气中似有喟叹之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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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异在触及三世镜的那一刻只觉眼前景物大变，恍惚中他似乎又来到了那个有巨大的金色图案的大门之前。他尝试着用手推门，上次怎么都推不开的门这次竟被他轻松推开，门开的那一刹那他被记忆洪流淹没，不止是自己的，更久远的记忆纷涌而至，一一铺陈在他面前。他看到了边走边哭的幼小孩童，看到了语重心长的慈父严母，看到了坚毅果断的天罡少女，看到了心思敏锐的束发少年，看到了语出珠玑的温和青年……

沧海桑田世事更迭，唯有记忆中的事物鲜活如斯，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让无异彻底沉迷其中，竟以为自己便是「他」。而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那短短几年的记忆，被挤在小小的旮旯角里，畏缩着找不到出路。

无异仿佛作为「他」历经了一世，初时莽撞无畏乐观洒脱，而后负气执剑游历人世，从意气奋发的阳光少年成长为温厚敦和的睿智长者，终成通天彻地举世无双的一代大偃师，以谢衣之徒的名义，制出无数偃甲造福世人。

到后来他的头又开始剧痛，冥思盒被这杂乱无章的记忆冲撞，容量渐渐达到上限，无异也离形神俱灭堪堪只差一线，也正是这剧痛让他回过神来。

不，我不是他，我是——

外界有柔和的灵力渡入他的体内，助他疏导冥思盒中庞杂的记忆。短短的一段时间，对他来说却恍如一世之隔。

无异终于睁开了双眼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焦急憔悴的苍白面容。

「……」屠苏揪紧了心，只觉得无异看向自己的眼神熟悉又陌生，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。

无异看着屠苏，觉得这个人既亲切又陌生。这一世的记忆和更久远的记忆交杂在一起，在他的脑海里不停的交战，终于，他定下了心神，轻声唤他：「屠苏。」

屠苏心中的不安一扫而空，他知道，他的无异回来了。

无异开口说了一句话便又晕了过去，屠苏打横抱起了他，径自向外走去。

「先生若暂无去处，不妨随我来。」

少恭竟真的一路跟着他们回到了静水湖。屠苏心中本来就疑念丛生，终是按捺不住询问道：「先生究竟是如何复生的？」

「复生？少侠以为我是活人么？」少恭嘲笑道，「不过是灵体凝聚，似人非人，似鬼非鬼罢了。」

「引魂铃？先生是那一夜挣脱出玉衡的？」

少恭颔首：「机缘难得，在下自然不能浪费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少侠可是疑惑在下为何不杀人取魂？呵呵，一来在下魂力充盈，已无须取少侠魂魄自保，二来少侠左右活不过十年，又何必急于一时。」

「……先生果然无所不知。」

「少侠不气？」

屠苏不答，又问道：「先生以后有何打算？」

「灵体到底多有不便，我自当找人渡魂。」

「假如有方法无须渡魂，先生可愿一试？」

「哦？说来听听。」

「先生既知无异是有生人魂魄的偃甲人，那么——若是有人能为先生重塑一具偃甲人身体，先生会如何抉择？」

少恭眯了凤眸，直直盯入屠苏的双眸，屠苏毫无怯意，目光平静地回视他。

半晌后，少恭方才勾起一抹笑意：「能不受渡魂之苦，自是极好。」

「先生允了？」屠苏没想到他能这么顺利答应，倒是意外了一把。

「有劳少侠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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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异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昼夜。

「他醒了。」温和清朗却全然陌生的声音。

「无异？」听到屠苏的声音，无异缓缓睁开了眼睛，看到他一脸惊喜，「你醒了！」

「……我好像睡了很久？」

屠苏点了点头：「醒过来便好。」

无异目光转到了少恭身上：「这是？」

屠苏怔了下，正在考虑怎么对无异介绍少恭的时候，却听那人朗声道：「在下欧阳少恭，乃是百里少侠的故交。」

「既是屠苏故交那便是我的朋友，」无异见他举止尔雅顿生好感，「我叫乐无异，少恭你叫我无异便好。」

屠苏看出了他对少恭的好感，心中默默叹了口气，无论欧阳少恭此人本质如何，但他就是有这种让人心生好感的奇异魅力，言行举止间令人如沐三月春风。渡魂千年的仙人半魂，哪怕堕入黑暗之渊，那份风姿却从未被岁月磨损过，依旧风采华华举世无双。

「无异，饿不饿？」

「额……还真的有点。」无异不好意思地说。

「稍待片刻。」屠苏径自去了厨房。

他起身离开后少恭一副很惊奇的表情：「百里少侠竟然会做饭，我倒是第一次知道。」

「是啊，而且做得还不赖。那什么，少恭，你跟我说说屠苏以前的事儿吧。」

少恭露出了一抹暧昧不明的笑容：「好。」

屠苏端了饭菜进来的时候发现无异和少恭言谈甚欢，两人见他进来却齐齐噤声，他心下觉得奇怪。无异看到有苏酥甜心糕顿时食欲大振，麻溜的起了床。

「少恭也过来一起吃吧！」

「……」屠苏一时不知如何跟他解释。

「哦？无异没有发现我是灵体么？」

「啥？！」无异惊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。

屠苏叹了口气，给他解释了一番，而后无异看少恭的眼神都新奇了起来，屠苏虽看少恭神色如常，但心下到底难安。此人心机深不可测，无异要是贸然得罪了他还不知会被怎样捉弄。

这顿饭期间他一直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把这两个人隔离开，没想到少恭却主动开口：「少侠，无异，在下是灵体，不便久待，这便先行告辞。」

「少恭你去哪儿？」无异好奇问道，少恭笑而不答，散了身形，归于冥思盒。

无异眼睁睁的看着一股灵力进入冥思盒，惊讶的张大了嘴：「屠苏我在做梦么！」

「没有。」屠苏斩钉截铁的说。

「冥思盒，灵体，偃甲人……」无异沉思良久，「我好像明白了……」

「什么？」他一直在自言自语，屠苏没有听清。

「为什么那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，为什么我会有别人的记忆，为什么我的识海中会有封印，我全部都明白了……他最后摩制的那个偃甲人，应该就是我……」无异面色惨白，「屠苏，我好像，是个偃甲人。」

屠苏比他先一步知道，但听他自己说出来却还是觉得心口抽痛：「无异，你冷静些。」

「为什么你不吃惊？」

「无异，这不重要。」屠苏的黑眸中只有坚定，「……对我来说，你永远都是你。」

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，让无异混乱的思维镇定了下来。

「我摸了三生石，却只找到了别人的记忆，我自己的过去还是一片空白……当时差点觉得自己就是他，但是不一样的，他有父母，有同伴，有师傅，有坚守一生的梦想，这些我都没有，但是——我有你，有乐大叔，还有百草谷的那些朋友们。」无异的眼睛亮了起来，「我不是他，我就是我。」

屠苏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慰话又咽了回去，无异就是这样，多大的困难都会被他大而化小小而化了，别人看来多么难过的坎儿，总会被他轻松解决。若世上人人如他这般乐观，哪还有那么多纷纷扰扰？

无异拿出了曾经难倒他无数次的九相连环锁，这一次，他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解开了，他见屠苏面露惊讶，不好意思的解释道：「这是受益于他的记忆。」他顿了顿，继续说道，「屠苏你也知道他的，就是百草谷的偃师前辈。给亲手创造的偃甲人赋予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记忆，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，又把记忆封印了。当时我们来静水湖就是为了寻找他所造的偃甲人，谁承想，找来找去，却发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。」

无异打开了盒子，里面静静的躺了一枚钥匙。

「这是哪儿的钥匙？」屠苏蹙起了眉头。

「我知道。」无异面露笑意，显然胸有成竹。